上海棕绷床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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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闻多年的老房子动迁,终于要开始了。一直借住在老房子的孙阿姨很舍不得,她曾是七浦路上的动迁户,当初拿到不菲的动迁款,却没有立即买房,而是投进了自家快要倒闭的小公司,转而来租我家石库门的老房子,这一租就是八年多,错失了多次买房的好时机。孙阿姨独自带着一对孪生儿子生活,从来没见过她丈夫。上海人尊重他人的隐私,她不说,我也从来不问。
来到老房子,孙阿姨站在堆满纸箱的房间里发着呆,两个儿子却不见踪影。孙阿姨已经找到了新的出租房,只是路更远、租金更贵些。好在两个儿子都顺利考进了大学,孙阿姨叹息说:我这辈子算是买不起房了,将来看两个儿子自己的造化。
好的棕绷床是织出图案的,绝对不将就
老房子里原有的一套大橱、五斗橱等旧家具都堆在一个角落里,孙阿姨在上面蒙着旧毯子,从未挪动过,完好如初。闲谈间,孙阿姨突然说:“你家的那张棕绷床我很喜欢的,一直睡到现在,床面都有些凹陷下去了,本想请人重新绷绷紧的,现在么,只好算了。”孙阿姨指着倚墙而立的那张棕绷床,满眼都是不舍。
顺着孙阿姨的目光,我看见了那张久违的棕绷床。它灰头土脸地耷拉着身子,深棕色的线绳也已发灰变黑,了无生气。我蓦地想起来:这张棕绷床是我当年结婚时,母亲特地到棕绷店定做的,价格要比寻常的高出许多,好像是120元吧,但一向节俭的母亲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,买下了。从店里取回棕绷床时,店里老法师杜师傅对母亲炫耀说:“宁波阿嫂,你放心,这张棕绷床至少睡上20年不会坏,你就等着抱孙子好了!”
编织棕绷是一门需要沉静下心的手艺
确实,杜师傅做这张棕绷床是花了大功夫的,选用的床架子木料细密紧致,棕绷绳线绷得牢固结实,还别出心裁地在中间编织出一个心形图案,周边则有菱形花纹围绕交缠,就像是一件既好看又耐用的工艺品。棕绷床底下,杜师傅还特地衬了一根半弧形的横档木,更可使受力面积均匀而分散。
杜师傅所言不虚,时光荏苒,近30年一晃而过,这张棕绷床,孙阿姨还在继续使用着,只是当初睡在这张床上的一对新人,早已劳燕分飞、分道扬镳了。
做棕绷的工具蛮多的
我站在这张棕绷床前,端详许久,又沉吟不语。孙阿姨自顾自地忙去了。往事像房间里的日光灯闪烁不定,清晰而又模糊。我记得这张棕绷床还没睡上几年,单位就分了我一间小公房,棕绷床因为占地面积太大,更由于它与组合式家具完全不能配套,只好丢弃在老房子里。母亲一直住在老房子里,后来也嫌它空占地方,锯掉了背后的弧形横档木,横倒在阁楼上。经年累月,棕绷床上不断堆积的杂物淹没了它,它就此消失在家人的视线里,真的成为一个弃物。要不是这次动迁,孙阿姨提起了它,此生怕再也想不起它来。
现在,棕绷床就横亘在我的眼前,缺少了横档木,就像人抽掉了脊梁,老态龙钟,显得尤为刺眼,刺痛着我的思绪,不断地穿越往昔。30多年的光阴很短,但对一个人而言,又显得非常漫长。在物质匮乏的当年,我们把精力都放在物品的添置上,甚至还会担心质量是否牢靠,能否使用一辈子,却恰恰忽略了最需要关注的——夫妻情感的变化与维系。棕绷床面凹陷甚至棕线烂断,总有办法修复,或者索性就升级换代,席梦思床垫更舒服。而人心一旦变化,那就覆水难收了。
有一次为孩子做棕绷,找了半天才觅到这一家,但几年过去,西藏路上还有它的音信吗?
老房子马上就要动迁,对我而言,这张棕绷床真像是一块鸡肋:留之无用,弃之可惜。但最终,我还是决定做个顺水人情,送给了孙阿姨。既然孙阿姨已经习惯在这张棕绷床上酣睡,那就物尽其用好了。更重要的是,生命只有一次,人生不可能倒退,明天还要继续,这张棕绷床无论承载过怎样的欢乐和悲伤,都应该是与它挥手告别的时候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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